曹爽怡

黄阿姨的仓库

我在工厂里长大,说是工厂其实也不确切,毕竟并不生产钢铁或者丝绸之类的,仅仅只是围起来的一片平地,平地上有很多仓库,一排排整整齐齐,里面装满了纸或者棉花,经常有卡车进进出出,卡车一来,吊车叉车就忙活起来。仓库里的东西换了一样又一样,但总是满满当当的。看着大人们忙个不停,我坐在一旁发呆,计算着如何充分利用空间尽可能多地往仓库里塞进这些打成包的方块。钢铁巨兽们在耳边隆隆作响,我的好奇压制了恐惧,不仅想知道这一切怎么在运转,还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运转。小孩不能呆在工地上吗?或许吧,我那时七岁,也算不得太小,爸妈上班,孩子总得有个地方去。

 

住我家隔壁的黄阿姨负责管理工厂里的修理工具,幼年的我不知道那是公共财产,天真地以为她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仓库。这个区域有单独的围墙,巨大的肃穆的铁门常常紧闭,从门外向里面看,能看见一条铺着砂子的小路通向仓库,路旁有几片菜地,通常种着花生和萝卜,如果不经常打理,路边的杂草就会疯长,人经过的时候不得不低着头,用双手把草向两边拨开,白花鬼针草和苍耳趁机沾满裤脚,我则假装自己来到了险象丛生的热带丛林,觉得非常酷。在我的记忆中,那是一个巨大的仓库,各种修理工具一应俱全,那可不是什么小打小闹的袖珍工具,墙上挂着各式焊枪,修理卡车和吊车的巨型扳手,摆满了几十个大铁架的成套螺丝和齿轮,码成山一样高的盒子里装着数不尽的配件,各种尺寸材质的管子,各色油漆涂料,墙边放着一排大油桶,桌上扔着数双油腻腻的白线织的劳保手套,有的被染成了黑色,有的磨得只剩几缕布条。仓库旁边有黄阿姨的兔子圈和杏树,兔子长大了就有兔子肉吃。他们把兔子吊在大铁门上剥皮,剥完皮的兔子光溜溜的,只剩四只脚上的白毛,兔头剁下来,兔肉半卖半送地分给厂里想吃兔肉的人。到了初夏时节,杏子熟了,我就能被分到一颗金黄的杏子,表皮有一层细细的白色绒毛,看起来有点像缩小版的桃子,爸妈会用刀子顺着纹路把杏子切成两半,我当天晚上吃一半,第二天早上吃剩下的一半。我喜欢纯甜的食物,比如开始长黑点的香蕉,熟透的猕猴桃,能用手撕开表皮的水蜜桃。仓库外阳光明媚,满是植物的清新香气,仓库内却是浓浓的香蕉水和机油的气味儿,有的工具上抹了一层黄色的油脂,黄阿姨说那是“黄油”。七岁的我当然不知道那是钙基润滑脂,我只知道菜籽油和猪油,菜籽油是液体状,香喷喷的,用来炒菜,猪油很昂贵,显然不可能直接抹在铁架子上,况且气味也不对。这对于幼小的我而言是个未解之谜,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向各种大人询问“你知道‘黄油’是什么吗?”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有的人会说:“是牛奶做的。一块块的,用来做菜。”我说:“ ‘黄油’是固体的,抹在铁工具上,粘在衣服上洗不掉。”有几个修车的小哥马上就知道我在问什么,“那个啊,就是黄油,给机器润滑用的。”“它能做菜吃吗?”“不能,当然不能,你想什么呢,吃了会死的。”有趣之处在于,一部分人知道黄油是食物,没听说过润滑剂,另一部分人则只知道润滑剂。

 

仓库里有不少老鼠和蟑螂,还有很多我看不见的小生物隐身于空气之中,但是无论大人怎么想,小孩都不会惧怕任何动物,它们存在于地球上,和我们一样,为什么要去害怕一种已知的客观存在呢。黑色的,锈迹斑斑的,摆满各种纸盒子的,高到屋顶的铁架子,将整个仓库分割成大小不同的数块,这些架子在小孩眼中是绝对不可逾越的铜墙铁壁,哪怕到今天,我闭上眼睛还是能回忆起来,昏暗的白炽灯泡摇摇晃晃,厂里舍不得用大灯,偌大仓库里只有几盏5瓦的白炽灯,即使全部亮起来,也看不清架子上的东西,在这一片朦胧的暖光中,黄阿姨打着手电筒走来走去,在架子上翻找需要的零件。她和别人聊天的声音好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透过几个架子,看到零星的,一点点的手电光穿过架子上的盒子缝隙散成了一片星星点点的白雾。我喜欢在架子之间穿梭,最后找个最黑暗的角落躲起来,想把小小的自己隐藏于这片似乎无边无际的钢铁迷宫之中。我看不清黑暗中有什么,也怀疑过自己可能突然被一只利爪抓走,灯光摇曳如梦,我依然坐着,屁股下面垫着一个小编织袋,和看不见的怪兽一起隐藏其间,呼吸着充满灰尘和汽油味儿的空气,感觉自己进入到了另一个宇宙中,这里时间的流逝速度和仓库外面明显不同,我思绪逐渐飘散在一片虚空之中,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行星和恒星,很显然,离我最近的白炽灯就是那颗恒星。渐渐地,肉体变成了捉摸不定的物质微粒们,每一粒原子都属于我,但它们绝不是我,某些巧合刚好造就了这个地球上的我。由于原子处在永恒的运动之中,这里的一切都在变化着,世界是由原子在虚空旋涡运动中产生的,而宇宙中有无数世界在不断生成与灭亡,我现在所存在的世界,也是其中正在变化的一个。恐惧和狂喜席卷了我,一个七岁的孩子,已经窥见了此生的命运。我的灵魂短暂地离开了那具肉体,直到妈妈来仓库找我回家吃晚饭。恍惚间,我觉得自己已经在仓库中度过了数万年光阴。

 

 “你在里面干什么?”

“没干什么,坐在袋子上面。”

“不害怕吗?”

“不怕。”

我突然觉得非常惆怅,胸口像是有一道敞开的伤口,盛满了千万年的苦痛,夕阳,菜地,树木和小路都变得很不真实,我叹着气,放慢了步伐,脚下的砂地发出清晰的咯吱声,却不知道现在身处何处。

“你哭了?”


评论

热度(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