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爽怡

寻木

“寻木长千里,在拘缨南,生河上西北。”——《山海经·海外北经》




我家房顶上有一盆铁树(Cycas revoluta Thunb.),很小很小的树,很小很小的盆。我不知道它是被谁,什么时候放在那里的,当我发现它的时候,它就已经在那里了。这是一个美丽的春天,黄莺初啼声划破蔚蓝的天空,河岸边柳枝轻舞,梨树和桃树吵吵闹闹地开着花,我家的楼顶上也突然出现了一棵小铁树。一个破旧的黄色陶瓷花盆,里面有一点儿土,这棵小树的根牢牢地抓住那一点土,似乎想要完全榨出其中的大地能量。它的树皮干巴巴的,树叶也黄了一多半,蜷缩着,失去了春天里的植物特有的勃勃生机,就像一只垂下的,叹息的手。这儿是小镇上的一栋老公寓楼了,我不知道它建成于哪年哪月,只知道它又老又破,房型古怪,房子内部有长走廊,厨房就在阳台上。该公寓一共六层,我住在顶楼,房顶上有一层水泥隔热板,隔热板由一块块正方形的板子拼在一起,它们架在“十”字型的钢筋架子上,和楼顶的地面有一段距离,成为阻隔夏日阳光的第一道防线,给顶楼的住户带去凉爽。年久失修,有的隔热板已经破掉,如果踩到边角,板子就会翘起来,把人摔个跟头。小孩子们倒是很喜欢踩着板子晃来晃去做游戏。有的隔热板已经碎了,留下一个深坑,你需要记住坑的位置,楼顶排水不是很好,有时候雨水会汇集在这些坑里,一不小心踩进去就是一脚水。这盆铁树就躺在这样的一个坑里。我初次见到它的时候已经很久没下过雨了,因此,它就干巴巴地呆在那儿。我没有管它的念头,想当然地以为是某位邻居临时扔在那儿的,既然它有主人,他们总会把它搬回去的。

 

几个月后,我进入了那个有记忆以来最炎热的暑假。抽屉里,未拆封的一打白色蜡烛变成了一块蜡饼,我用锋利的美工刀片也无法切割它们,或许它们至今仍躺在家里的某个角落里。偶尔早早起床想要感受夜晚潮湿清凉的空气,可一开门,灼人的热浪就用力将我推回空调房里,我恨不能伸长舌头像小狗一样趴在地上喘粗气。后来,天气终于逐渐转凉,我也有了机会去楼顶逛逛。我意外地发现这棵小铁树依然在那儿,只不过叶子已经完全变成了黄色,树皮用指甲轻轻一刮就碎掉了,树干敲起来有点儿回音,可能树干中心都已经干了,成了空洞。我叹息着,哀悼一棵树的死亡,我不知道它从哪儿来,有没有人照顾过它,我只知道它生不逢时,被晒死在了这个夏天。

 

秋去冬来,我再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这棵树。我想它大概已经投胎转世到了热带雨林里,成为了一棵大榕树,日日痛饮着丰沛的雨水,和望天树,蝎尾蕉,猪笼草为伴,倾听名称未收录于书本的花鸟鱼虫的轻声呢喃,酣睡在羽蛇神渐近渐远的跫音之中。

 



新年过去,天气又渐渐暖和起来,全家大清洗日终于到来,我们换掉了冬天的厚棉被,脱下了羽绒服,用过的床单被套堆了一屋子,洗衣机轰隆隆响,到处都是阳光和洗衣粉的气味。我开开心心地走到屋顶上去,准备牵绳子晾床单,然后,我瞥见了那个花盆,还在坑里,还是那么脏那么旧,那棵铁树尸体呢,也老老实实躺在花盆里。可是有什么不一样了,我知道,我早该知道的。我蹲了下来,轻抚枯黄的,羽毛状分开的叶子,发现在它们的中心,有一片小小的绿叶,很小,但真的是绿色的。我被生命的坚韧所震撼了,然而,然而,为什么要这么努力呢,为什么要拼尽全力活下去呢?你已经安息了不是吗,再努力下去有什么用处呢?这里没有土,没有水,没有任何你需要的养分,就算今年春天有一两片绿叶又能怎样呢?你能挺几年呢?既然最后一定会死,为什么要这样努力地,白白延长自己的痛苦呢?小树当然不知道我的所思所想,我也没法和它对话,即使我能和它对话,它大概也只会怪我“多管闲事”,然后抓着盆里的一点点泥土,吮吸着春日里的一点点雨露去多长一片叶子,向上向上,最后迎来不可逃避的死亡命运,把自己活成一个西西弗似的悲剧。我看着这片绿叶,就像看见了凤凰。

 

我决定把这棵铁树带回老家,回到依山傍水的老屋前,把它种在门口那片肥沃的土地里。它们可以对话,土地知道一切植物们的小秘密。我期望着它柔软的,细小的,密密麻麻的根能逐渐深深地扎入地下,牢牢抓住地球的皮肤,宽大的树冠能逐渐展开,“亭亭如盖”,接近天空。也许它就是《山海经》中的寻木,在烈阳的炙烤下活了那么久,只有神木才能死而复生,那么,它的高度最终能够达到上千里,并且能够达到云层之外。也许我还会把它指给村民们:“看那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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