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美国工厂 American Factory》想到的有的没的
秃鹰从不认为自己该受到惩罚。
黑豹不会懂得良心谴责的含意。
食人鱼从不怀疑它们攻击的正当性。
响尾蛇毫不保留地认同自己。
胡狼不知自责为何物。
蝗虫，鳄鱼，旋毛虫，马蝇
我行我素且怡然自得。
食人鲸的心脏也许重达百斤，
和其他部位相比却算轻盈。
在这太阳系的第三颗行星上
诸多兽性的征兆当中，
无愧的良知排行第一。
——《颂扬自我贬抑（著/辛波斯卡）》
最近突然被《美国工厂》刷屏了。一听说是讲关于底层工人的故事我立马来了兴趣，因为我在工厂打过工，目测一辈子都会是底层社畜，所以本文是站在中国劳工的角度来写的。本文基本都是我看完之后的心理活动，有的地方扯得比较远，我对经济学一窍不通，没开过工厂没出过国，行文也啰里吧嗦没有什么严格的逻辑，大家就当我瞎扯一通发泄情绪好了。看这种片子简直就是逼着人站队啊，我永远没法对优哉游哉惯了的美国工人或者老奸巨猾的中国资本家产生什么代入感。另外，我对什么巨大的贫富差距啊，流水线技术更新啊，机器人取代人类啊，大面积失业啊，阶级固化啊等极其感兴趣，赛博朋克的美好未来不就在不远处了不是吗（太空歌剧还是赛博朋克，我觉得大家已经做出了选择）？这部片子据说奥巴马夫妇是制片人（莫名有点想看川普当制片人的电影了）。两小时的电影结束之后，随着福耀开始盈利的字幕出现，电视屏幕逐渐变黑，我心满意足地蜷在沙发里，思考着未来的生活。
我父母那一代人以进工厂为荣，他们是真正热爱着工厂的一代人，在那个年代，工人的地位比较高，只要有人能当工人，就会被其他人所深深羡慕，而在家里，顶父母班成为工人的那个人会欠别的兄弟姐妹一辈子人情。而后来发生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98年的大下岗事件使人们的认知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说好的铁饭碗呢？虽然不知道有没有影响，东北地区的生育率近几年一直是全国垫底，大家早就完全对未来失去了希望。但是时至今日，很多人还是迷信着只要考上公务员/老师/事业单位小职员等等，这辈子就高枕无忧了。类比来看，既然曾经发生过国家单方面撕毁契约的情况，现在难道不应该时时刻刻保持着会下岗的警觉吗？我最近一直在浏览某些兼职网站，几乎都是招兼职的设计师和写手画手什么的，这将会是以后就业的一个趋势。一辈子不断地换行业，换公司将是大势所趋，而所有的行业都在不断发展，三五年一个新时代，我们不该再抱着一种“一招鲜吃遍天”的想法去工作了。
就像电影中的某些美国工人，还抱着回到从前的天真想法，认为我集会，游行，组织工会和老板对抗，可我知道我是一个好工人。在影片中可以看出，美国工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其中一位黑人大叔有漂亮的大房子，小院子，能玩枪，还有两匹可爱的马。结果一眨眼就失去了工作，好不容易得来的480美元/月的宿舍也没了。中国工人显然更有危机意识，因为我们已经见识过了被内卷所支配的恐惧了，我们要吃饭，人太多，吃饭不得不用抢的，我爸妈至今保持着吃饭飞快的习惯，我妈至今还会做吃不饱饭的噩梦，在夜半的惊恐中满头大汗地醒来。那个时候，家里穷，孩子还非常多，去晚了或者吃慢了就只能饿肚子了，贫穷饥饿的记忆折磨了他们一辈子，哪敢不努力呢？我们每天上班12小时，两班倒，周末加班，一年见一次家人，中午靠小面包充饥，不戴防割手套处理碎玻璃，但是我们无怨无悔，自愿牺牲，因为别无选择。想必大家都对影片中中国工厂唱厂歌，开晨会，集合报数的场景印象很深（令人作呕），我们从小学开始就是这样过日子的，无论你是走读还是住校，都过着半军事化管理的日子，头发怎么梳，衣服怎么穿，正面是考卷，背面就是唯一的正确答案。我在毕业之后在保险公司实习了一阵子，最底层那种岗位，一天到晚的开会洗脑，一天到晚喊口号“好很好非常好”，我至今仍对这种公司心有余悸，简直就是精神病人大集合，像这样的魔幻事件，每天都在全国各地上演。最后的机械臂，全自动流水线的出现简直就是黑色幽默，真的太厉害了，没有这几个镜头全片的立意就会下降一个档次。作为底层工人，什么文化冲突，什么工会矛盾，吵吵闹闹了这么久，结果完全是一场笑话，在不远的将来，无论你以前一小时赚29美元还是12美元，无论你是刺儿头，还是任劳任怨的老实人，无论你是公会成员一直在给资本家惹麻烦，还是厂长的狗腿子以出卖自己的朋友为荣（就是那个一边表示自己和黑人关系很铁，一边出卖朋友的家伙），几乎所有人，连被剥削的资格都没了。新的纪元即将开始，新的世界即将降临。
众生皆苦，很快，也许两三年，我们的生活就会全面电子化，几乎所有的基层人力客服窗口，咨询窗口都会消失。信息越来越透明，很多中介机构——比如我们公司——很快也会消失，或者以一种和以往完全不同的方式存在下去。第一家无人建行已经在上海运行，第一座全程自助的机场——虹桥机场也开始运行，成都的很多银行柜台都撤柜了，周末也没有活人上班了，饭店超市也开始自助了，我家附近的欧尚已经就近开了三家无人超市了。当年，大家以为智能手机的普及也要很多年，手机支付的普及也要很多年，然而……现在每年的商标申请越来越多，国家局去年九月为了加快申请速度，招进去了几千审核人员，可是，今年过年之前，他们和腾讯联合研究的电子图形识别系统上线，他们又一口气将去年九月入职的审核人全部裁掉。这事儿让我更加深刻地理解了“工具人”这个名词。过年之后，手机APP商标申请系统上线了，虽然还在试用期，但是窗口人员的急剧减少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可是，他们还在不停增开窗口，大量招聘新人！今年十月份高速公路完成了ETC改造，只需要极少的收费员，和上面的事情相映成趣。至于客服，文员，收银，这些岗位还有人敢去吗？很快，绝大部分人连跪下来求资本爸爸剥削自己的资格都没有。我能看到的就这么多，而那些站得更高的人见到的景象恐怕更是触目惊心。我知道人工智能在逐渐蚕食基层岗位，但是我不敢想，也不敢相信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猛。我彻底被这种未知的恐惧击倒，内心被攫住，完完全全窒息了。从最近频频发生的博士自杀案件想开去，社会的压力，理想的破灭，希望的重要性。阶级固化，很多人还做着努力就能成功的白日梦。而开始工作之后三观的彻底重建，生不如死。
那些说人工智能不断发展，丢掉工作的人可以去找新的工作啊，而且还会有更多我们以前没想到的行业会涌现出来不是吗？他们经过培训还可以进入职场的不是吗？我说，这帮呆在象牙塔的家伙真的完全没有认清现实诶，大家都知道现在34岁以上的社畜会被公司找各种理由开除（比如什么你的左脚先迈进办公室了之类的），二胎放开之后，就因为女性可能会生孩子，老板们在招聘时直接就放弃招女性，要知道，这可是毫不犹豫就放弃了几乎一半的超廉价劳动力（女性工资通常比同岗位男性低），而在剩下的简历中，还能随意抽出一半丢进垃圾桶（“我们不招运气不好的人”），无数大学生一毕业就失业，无数人忍受着996的摧残瑟瑟发抖也不敢离职，你们真以为新工作这么好找？我最近也试图换行，可是找来找去，看来看去，我能做的工作几乎没有任何一行在几年之内不会被机器所取代，就算瞎折腾换个工作，多个几百块，也不过苟延残喘罢了。那些四五十岁被裁掉的基层岗位的人，你要培训他们去当高级工程师呢？还是高端的管理人员呢？影片中，有个人因为操作电脑比较慢就被开除了（和因为“左脚先迈进办公室”被解雇有异曲同工之妙）。突然想起之前看过的一个笑话，“你们有没有想过，万一之后需要靠走钢丝和说克林贡语的能力来赚钱，咱们该怎么办？”现在，大部分被淘汰的人面临的就是这样的问题，根本不是简单的培训一下就可以解决的，更可怕的是，就算你学会了走钢丝和克林贡语，甚至表现出色也没用，现在就连最便宜的应届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谁会用你这个老且贵且慢的人，你连简历筛选这关都过不了！
真是可怕，不是努不努力的原因。感觉我们就像大海上的一叶扁舟，划桨不划桨又有什么用呢，只能随波逐流。我没学过高数，现在自学任何东西都感觉被砍了一条腿，更不要说那么多没念过大学的人了，这么多人，裁员之后还有什么岗位可以做呢？这就是历史进程。中国的劳动力真的太多太多了，你们特么告诉我中国缺人了？我们这代人陷入了某种困境。在此之前，肯定不少人觉得自己的文职类工作能做一辈子，即使转行也不用转岗。如果说之前还有人抱着我做某种文职能继续做下去的话，现在这样的想法也应该破灭了。现在的招聘网站，一打开就是程序员程序员，各行各业都在招程序员。而以前需求量不小的文员，会计，收银等岗位正在急剧缩小，有的公司基本可以直接外包或招兼职了，不然怎么生存呢。今年的大环境也是糟透了，我装修行业的朋友透露，周边的店都倒闭了，他们的店铺明年3月到期，也不想续租了。做生意很艰难，新客户很少，都是老客户，新客户几乎发掘不到，一直吃老本是会死的啊，就这样开始日渐衰败。
从大学开始，商人家庭出生的孩子显然更能适应现在的社会。奇怪了，从小被教育要统一整齐划一，连语文都有标准答案，现在又要百花齐放，让大家发挥个性，各自创业争取能从别人嘴里抢碗饭吃。诚实认真的品质全部要抛弃，要开始学习厚黑学，真是莫名其妙。还能怎么办呢？还真有人另辟蹊径活出自我。隔壁考高三的弟弟不仅知道自己大学要学什么，想学什么，考什么学校，暑期实地考察，甚至上学之后的实习也准备好了。B在深圳，一直可以赚外快，她的朋友们脑子很灵活，做生意，红酒等等和本职无关的兼职。我认识的一个男孩子上一年班，算好自己的生活费，休息一年，我从来没想过人生可以这么过。话说回来，如果我自己是爷爷奶奶那辈人，大概也根本理解不了这个世界怎么了，为什么一切都不一样了，从而陷入深深的困惑之中。网上大家热烈讨论着“有哪些行业你眼看着他们在衰退？”，几乎看的我眼泪流下来，努力更重要？选择更重要？
在这样的世界活着，无论你身处中国工厂还是美国工厂，我们都仿佛在沙漠中漫步，心中虽然有着“一定要找到绿洲”的愿望，可是目之所及都是黄沙漫漫，举目四顾心茫然，我们失落苦恼流泪，终究还是要继续负重前行，直到被烈日炙干。世界上最大的迷宫是沙漠，最小的，是机器人冷酷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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