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爽怡

观《小丑 Joker》有感

近日,在某论坛上面我发现有人把《Hello!树先生》和《小丑 Joker》来做比较,探讨中西方的底层人民的生活,我觉得这话题还挺有趣的。这两部电影都提出了一个问题,就是面对这个残酷的社会,如果我们负分开局,从小就家穷患病饱受虐待,该以怎样的姿态活下去呢?而这样卑微的我们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呢?《Hello!树先生》中,树在被村民欺负的时候一直选择隐忍退让,连给二猪下跪这样的事情都做了,还做得无比丝滑(在公开场合给地痞流氓下跪在东亚文化中是不亚于砍头的大事,很多观众认为正是这一跪击溃了树的精神,从这里开始他自尊心破碎不再能自欺欺人,就彻底疯了,这样想是很有道理的),直到最后失去一切在妄想中彻底疯掉,成为了村头的一个孤魂野鬼。而《小丑 Joker》则完全不同,从故事开始就浓墨重彩地渲染了Arthur的悲剧,他最初是作为善良的,勤劳的,想要靠努力过上好生活甚至心怀远大理想的底层人物存在的(更像小说一开始的骆驼祥子,祥子想买一辆属于自己的车,Arthur则想成为一名受欢迎的喜剧演员),和树相比,他的情绪外露得多,他在被同事欺侮丢掉工作的时候就开始有反抗的心思了,并且有相对比较明确的报复对象——同事和Thomas Wayne,这一点更是和树形成了鲜明对比,我怀疑树从来没意识到自己是被深深压迫的,是种种社会问题的叠加让自己过得这么辛苦,即使意识到自己的生活是个悲剧,他的愤怒也找不到明确的发泄对象,所以树面对的困境几乎无解,身边没具体的某个人虐待自己,除了二猪以外其他人甚至和他关系不错,但生活就是飞流直下,直到不可收拾。

 

我猜,大家把这两部电影放在一起比较,是因为两者的主角都有妄想症,而电影中很多情节都亦真亦假,观众们对剧情的解读也多种多样。有的人认为《小丑》的剧情不行,它太标准了,就像一把尺子一样丈量着一个教科书般的精神病人的生活,什么时候该崩溃,什么时候该杀人都像是掐着秒表算过的。小丑生活中的愤怒和痛苦居然都能找到一个明确来源,只要有了明确的来源,他的快乐和痛苦就变得很浅显很易解,因为他可以通过杀死某人,或者拒绝做某事来释放自己的痛苦,而我们大部分普通人遇到的问题通常都是无解的,你没办法找到某个具体的人或事来为你“最糟糕的一天”负责,而只能谴责自己的无能,负面情绪向内而不能向外释放,只能做个无害的疯子,整日沉浸于“做个大人物”的幻想中,而不能作为现实中引领大家的燎原之火而存在。在电影结尾,小丑成为了一个哥谭人民的发泄口,一个偶像,一个标志,一个“模因”,他们以模仿小丑为借口烧杀抢掠,来发泄自己心中对社会的不满。

 

负面情绪,无论是个人的,还是集体的,有合理的发泄渠道是好事,负面情绪一旦能够得到认可,就能安抚很大一部分人。我经常觉得和父母呆在一起很累,他们常常否认我的负面情绪,“你不可以哭,不可以悲伤难过,你有什么不满意的。你天天马起个脸,别人看到了会怎么想我们?”我当然可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要痛苦就花上一大堆的时间去痛苦,啥别的也不干,就坐在那儿纯感受痛苦。父母常常觉得我欠他们的,他们的兄弟姐妹和朋友也欠他们的,因为他们做事从来不是因为自己想要去做那件事,而是“为了子女”,“为了家人”,“为了朋友”,其实只是为了这件事做出来显得他们像个大人物,显得他们非常重要,受人崇拜。当然,从来没人关心他们,他们仅仅只是在自我审判,完美家庭的标准模板刻在他们的脑袋褶皱里,根本不需要别人提醒或者审核。就像Arthur的母亲一样,在小儿子受到了非人的虐待之后还要求他保持微笑,不要给母亲丢脸,这件事最终给Arthur造成了不可愈合的心理创伤,同时导致了她自己的杀身之祸。我觉得,那些有神经症状的人们都可以怀疑一下,自己是否在童年时期被精神虐待过,即使你根本不记得发生过那样的事情了。

 

很多人拿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来说事,什么没吃饱饭不要想别的,一个穷人除了吃饱穿暖别的都不需要,穷人不会得精神病,那都是闲人得的病。这个观点显然是错误的,即使是最底层的穷人,即使是皮包骨的疾病缠身的连住处都没有的穷人,他们也是有自尊的,他们想要用自己能想到的方式去获得工作,友谊和婚姻,甚至最终达到自我实现。那种认为穷人有个住处能吃饱就满足的观点大错特错,所有人都是人,上层人想要的那些东西穷人每一样都想得到,没有任何例外。我在之前的文章《感同身受是可能的吗》中讨论过小丑的编剧大概确实不能对最底层人民感同身受,他能想到的穷人Arthur Fleck在中国人民看来其实也不算很穷,然而,这个不是很穷的Arthur算是塑造失败了吗?不是的,通过和《Hello!树先生》的对比我们可以看到,《小丑 Joker》这部电影需要一个爆点来引爆观众的情绪,这个Arthur的身份和所处的社会位置必须能够做到电影中的一切,这才符合他的身份,完全不需要纠结于Arthur这个社会最底层到底是否足够写实,这就不是个写实的片子。这部电影上映于2019年底,几乎可以说是对未来几年的世界的一个绝妙的隐喻。一个真正的底层小人物可能已经被贫穷,饥饿,毒品给毁了,甚至死于莫名其妙的街头枪杀。所以,小丑这个角色并不会是那种彻头彻尾的最底层,那会让剧情的很多地方变得不合理。没有认知到痛苦则肯定无法反抗。树先生那样的人根本无法做到这一切。《小丑 Joker》回答了一个不断漠视底层人民心理需求的社会会造就怎样的怪物。Thomas Wayne们在影院看着《摩登时代Modern Times》,哈哈大笑,外面打砸抢烧的小人物们根本无法影响他们分毫,但大部分的电影只能做到这里了,贫富差距这样的问题即使让社会学家来写剧本也解决不了。《V字仇杀队》的评论区就有人说,“毁掉一个旧世界,谁来建造一个新世界呢?”商业大片能提出问题,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即使他们能提供什么解决方案,那也是一条非常荒诞的路,如果这个方案具有切实的可操作性,我们就不会在电影院看到这部电影。当然,如果各方面条件合适,“打土豪分田地均贫富”也算是可行的,小丑们或许有点儿操之过急了。

 



我在《电锯人チェンソーマン》的评论区看到过一条评论,“东亚人就这么缺爱吗”,如果影音作品能反映现实社会,其实欧美人也很缺爱啊。一个底层小人物,只要他还有称职的家人,他就可以从他们身上得到生理的需要(physiological need),安全需要(safety need)和归属和爱的需要(belongingness and love need)的满足。人们可以轻易分辨“成为个大人物,获得众人的一致喝彩”是妄想,却很难分辨亲人对自己的爱和尊重是不是妄想,即使是,也是让人非常难以承认的。我认为这部影片中Arthur彻底崩溃的地方不是在弑母那里,而是在发现档案中记载的母亲任由男友虐待年幼的自己,还要求自己需要保持开心那里,他的母亲一直是他的精神支柱,结果发现这个支柱就是造成自己现状的罪魁祸首,谁能不崩溃呢?谁不会瞬间对这个世界失去一切希望呢?我们在生活中,也常常会看到那种人,在外人看来,他们的生活已经摇摇欲坠了,他们还反复告诉其他人自己活得很好,家人特别爱自己特别尊重自己,事业也很好,就要升官发财了。我觉得这简直就是阳光下的恐怖片,如果戳穿这一切,让他们意识到生活中他们珍惜的一切全是假象,几乎就是杀人了。我们几乎每个人都有那么一点儿妄想症症状,甚至很多人就是自欺欺人的行家,不然的话,怎么在这个残酷的世界活下去啊。好多人总是喜欢“管”别人,说话做事爹味儿十足,是不是也在用这种方式彰显自己的存在感呢?我在之前的很多文章里探讨了“中国式的有毒的家庭和有毒的亲子关系”,我也同时反思过难道原子化就一定比等级分明的“家庭”更好吗,在家庭中,即使是被驱使的卑妻弱子,他们也能从三纲五常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获得微弱的存在感,找到活下去的意义,而原子化打破了这一切。作为现代社会的人,才能作为“个体”而存在,而只有允许“个体”存在的社会,“我”才存在,人们才会开始思考“我是谁,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现代社会中,人们越来越原子化,哪怕是同一屋檐下的一家人,由于年龄代沟和社会分工的快速细化,人们几乎没办法在任何方面进行深入的交流,孤独的个体是现代社会的常态。每个人在不同阶段面对的问题完全不同,而身边最亲密的家人就像影片中的那个心理医生一样,程序化地关注一下病人,每次都提出同样的问题而根本不在乎你的回答是什么,她只是需要坐在那里听人说话,做记录,然后按时下班而已。我在某论坛上看到一位患者分享了自己在心理医生那里的遭遇,“我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这些事情我以前从来没说过,我哭啊哭啊,希望能从医生那里得到一点安慰,然后她很严肃地对我说,时间到了,她必须接待下一位病人了。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行为是多么滑稽啊。”绝大部分人们的孤独也不会因为金钱的多寡而有什么改变,为了追求金钱和名利无所不用其极的人在向着更加孤独的方向直奔而去。现代社会,很多人并不是因为纯粹的物质原因,而是为了获得爱和归属感而不得不抱团取暖,即使是需要靠自己自欺欺人才能维持下去的亲密关系,也好过连幻想对象都没有。因此,我认为,社会问题总是一个接一个,如果要解决妄想症,解决缺乏关注缺乏爱的问题,均贫富意义不大,甚至可能在均贫富之后大家的关系变得更加疏离,更加冷漠,孤独感带来的社会问题变得更加严重。当然,这里扯远了,影片中的Arthur需要先找份儿正经工作,再考虑别的问题,在均贫富之前的哥谭市考虑建设什么“美丽新世界”显然有点儿超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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