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爽怡

催眠——观《X圣治 CURE キュア》有感

“你是谁?”

“我是高部刑警。”

“高部刑警,你是谁?”

“这是哪儿?”

“这是警所。”

“哪儿是警所?”

……

“我不记得了,我什么也不记得了。我身体里什么也没有,是空的。里面成了外面。所以我能看到你内心的想法”。

 

 

 

今天我们继续聊黑泽清。

 

《X圣治 CURE キュア》这部影片上映于1997年。日本在1997的电影中就已经非常认真地讨论了有精神病人或者完全失能者存在的普通家庭中,余下的健康的人到底该怎么生活,他们的痛苦,困顿,原本美好的人生,该何处安放呢?我们又该如何看待那些虐待甚至杀死失能者的人们呢?随着道德伦理学的不断发展,我们生活中的很多事情的对错都慢慢开始没有那么严格的界限了,甚至开始对错颠倒。

 

在那样一个压抑的家庭中,高部刑警大概早就想要杀死自己患有精神疾病的妻子了吧。很多处于这样的家庭中的人都想象过,家庭中那个失能者,拖累了所有人的家伙由于某种意外死去了,而且TA的死还和自己毫无关系。非常有趣的一件事是,现代人厌烦繁琐的家庭生活,但是又离不开家人的照顾——不管这种照顾多么小,不管是物质上的还是心理上的。一位失能的家庭成员其实给现代家庭中的亲密关系提供了一场残酷的考验。

 

高部在看到自己的妻子上吊自杀的幻觉时那一幕极好,他对于妻子的突然离去感到非常痛苦,同时也感到一种突然的放松,这一切情绪都化作了巨大又压抑的悲鸣。我猜测他正是在这个时刻意识到了自己有杀妻的想法,才会在影片最后催眠一名精神病院的护士帮自己执行杀妻的任务。在尸体上划下X属于某种对旁观者/知情者的一种模因传播,我之后会专门写文分析模因(meme)。高部杀妻的想法此时从潜意识变成了意识,这个时候,他就可以展开行动了。妻子死后,高部得以从家庭繁琐中脱身,在餐厅自由地吃牛排。标志着他接过了催眠杀人的旗帜。警察最终堕落为连环杀人案中的重要一环。影片最后呈现的则是一个消除了一切压力的高部,这就是所谓的治愈(CURE)。

 

我对影片中展示的催眠杀人法很感兴趣,换句话说,我对人的意识是如何影响人的行为的很感兴趣。我们真的是意识的奴隶吗?人的意志非常脆弱,很容易受到外界影响。现实生活中,催眠的表现不是很多影片或综艺节目中那种催眠师神乎其神地突然一下把人灵魂带走,而是人会在不知不觉中受到外界的影响。洗衣机空转的声音,录像机卷带的声音,机器的声音,走廊里空洞的脚步回声,风在旷野里嘶鸣的声音。我们很少留意的生活中的背景音,其实这些声音也一样在塑造着我们。例如,低频噪声由于可直达人的耳骨,而且会使人的交感神经紧张,心动过速,血压升高,内分泌失调。人被迫接受这种噪声,容易烦恼激动、易怒,甚至失去理智。通常情况下,我们根本看不见也听不见它,但是这种低频噪声真实地影响着我们。

 

我其实一直都在思考我们为什么会对很多无法被证实的观念/观点/想法信以为真,甚至相信到把这些东西奉为真理供奉起来。生活中大部分的信息大部分情况下我都不能辨别真伪,哪怕是看起来极其客观的铁一般的事实,也有可能只是断章取义而已。如果有一天突然有人向我证实我从出生开始就一直活在谎言之中也是完全有可能的。因为我真的不可能穷尽哪怕是一瞬间的真实。我们受到外界的影响是如此之大,很多事物对我们的影响都是在无意识中进行的,这些影响几乎构成了我们这个人本身。这也是“人有真正的自由意志吗”这个话题讨论了这么多年依然热度不减的原因。

 

“当终极关怀和价值真实性不存在时,科技和经济的不断发展成为人类唯一的目标,但科学技术所依赖的真实性能一直存在下去吗?启蒙运动以来,经验真实性进一步蜕变为与主体无关的客观真实。进入21世纪,互联网时代的到来和虚拟真实的扩张,导致客观真实也处于瓦解中。一方面,互联网技术的发展给我们提供了一个便捷的信息获取渠道;另一方面,社交网络上充斥着各种虚假信息。真假信息的边界日益模糊,一个真假不分的世界必然是混沌和动荡的。”

 


我们深受外界的影响,家庭,学校,社会和职场塑造了我这个人本身,但是我想要清楚知道这个影响到底有多大,能够大到,让我睁着眼睛说瞎话,并且对自己说的瞎话深信不疑吗?如果能,那么这就是一种终极的催眠。面对现实,我大睁着眼睛,可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了。这样的我,看起来还活着,其实和死人无异,彻底化作一滴水沉沦到意识之海中去了。

 

曾经,我一直觉得那些被家暴之后还不断为自己的丈夫或男友找理由,说出“他还是爱着我”的女人是在利用话术掩盖自己的痛苦。人再怎么认知失调也不至于瞎到这种地步,我只能认为她们是假装的,说谎话骗大家的,她们自己的心里应该还是能认清现实的。直到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我才确认了一个人意识确实可以强烈到扭曲TA自己眼中的现实。

 

我的一位朋友,她的亲生父母在她出生后不久就远离了她,把不到一岁还在吃奶的她扔给年迈的奶奶抚养,亲生父母毫不迟疑地跑到外地去打工,几年也回不了一次家。在她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吃不饱穿不暖,成年之后依然瘦弱矮小,全身是病,药不离身。一次聚会,我们聊到家庭和亲子关系的时候,我的这位朋友很诚恳地看着我的眼睛说:“世界上所有的父母肯定都是非常爱自己的孩子的,对吗?”我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心中想着,对个鬼咧!但我嘴上什么也没说,只是上下打量了她半天。当时,我又惊讶又悲哀,拥有这样的人生经历的这个女孩到底是怎么得出“世界上所有的父母肯定都是非常爱自己的孩子的”这个结论的呢?我们可以对别人的经历充耳不闻,难道对自己的经历也看不见听不着吗?是什么神秘力量“催眠”了这个女孩强行扭曲了她的感知力吗?

 

当我觉察到她被催眠的时候,我自己是否也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一场催眠之中呢?她感知到的是假象,凭什么我感知到的就是真实?我觉得别人的想法不合逻辑,难道我的想法就一直非常理性吗?更可怕的是,我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陷入了这场盛大的催眠。

 

催眠一个人容易被发现,那催眠一整个集体呢?我常常发现身边亲近的朋友模仿着我的语气和用词在说话,并直接挪用了我的观点当做了自己的观点,即使TA几天之前对同一件事持完全相反的看法,TA能意识到这一点吗?那我又在模仿着谁呢?几天之前的我对这个世界又是什么看法呢?我身边的人是清醒的吗?还是和我一样共享了一场梦境呢?活着是在做梦,也许“死亡”并不是结束,只是梦醒。我是如此深切地怀疑着这个世界,如同一个睁眼瞎漫步于沼泽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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