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爽怡

女孩和噩梦——暑期生活拾趣

暑假期间,我和母亲一起回到了乡下老家小住几日,老家在牟尼乡韭菜堡村,是个远离城市喧嚣的小村子,山上丛林密布,树木高大,遮天蔽日,村前有清澈的小河流过,即使是盛夏,这里也非常凉快,是个避暑圣地。

 

今年夏天显然有点不同寻常,毫无疑问是我有记忆以来雨水最多的一个夏天,我记忆中的七月降雨从来不曾这么频繁,天空永远是黑沉沉的,乌云低低地压在人们额头,随时准备来一场骤雨敲开你的头盖骨。到处都是水,这恐怕将成为我度过的最潮湿的暑假了,整日空气湿漉漉的。今年的盆地也是不太平,地震,洪水,滑坡,泥石流,灾难接踵而至。

 

下了火车又转乘中巴车,下了中巴车转乘三轮车,下了三轮车,在村口等我们半天的舅舅赶紧过来帮我们搬行李。他身旁的小侄女小雨害羞地抬起头望向我们,小雨是我堂弟夫妻俩的女儿,刚刚满五岁,有一双深黑色的,极其漂亮的大眼睛,眼黑有点太多了,有时候你甚至不知道她的眼睛正看向什么方向,总是皱着眉头,喜欢大声尖叫着跑来跑去。我堂弟夫妻俩在外地打工,虽然早就买了房但始终不肯把女儿接过去一同生活,把小家伙往我二姨家一扔了事,半年回老家一次,每次都当这小丫头是陌生人,根本不愿意和她多说话。有一次他俩在家,小雨突然大声哭泣,“爸爸妈妈,求你们,让我和你们一起睡一晚吧,求求你们。”在场者无不动容,可是,她父母毫无反应,把她交给我二姨,自己睡去了。小雨旁边的七岁小男孩是小翔,我小姨的二胎,小姨四十了才生下他,居然毫不得宠,他们家里生意很忙,他哥也已经去外地念大学了,对他从来不加以管教,任其自然生长。终于长成了一个喜欢恶作剧的,面黄肌瘦的顽劣的小男孩。

 

今天暴雨,明天烈日,太多的雨水和阳光都是灾难,地上的水经太阳一晒都蒸腾起来,水汽氤氲,我恍恍惚惚地连路都看不清。村头那里的一栋小木屋是我二姨的家,也是我们这几天要住的地方。这栋房子很早以前是老村长的房子,他退休之后去城里生活,但是又舍不得家里传了几代的小木屋,就在村里到处找人,他不收租金,只是希望有人能住进起来,帮他照看祖屋,我二姨那时候经济紧张,顺理成章地搬了进去。小房子完全是木头搭的,长满了青苔,根本没有自来水天然气,需要每天去小河里挑水回来倒进大石缸里;旱厕在猪圈旁边,上厕所的时候身体摇摇欲坠,随时有掉进粪坑的危险;地面也没硬化,看起来黑黑的,都是压实的泥土,下雨的时候踩起来软软的。木屋有两层,每层四个房间,二姨平时主要住在第一层,因为离厨房,猪圈鸡圈比较近,去二层的木梯又高又陡,滑溜溜的,没有耍杂技的本事谁也别想轻易走上去。

 

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我迷迷糊糊跟着大家走,天已经完全黑了,到处都是蛐蛐儿的叫声,脚下的路黏糊糊的,似乎小路上全是被踩烂的青蛙,附近的山上漆黑一片,隐隐约约传来某种野兽的吼叫声。我觉得自己在雨中已经完全失去了视觉和嗅觉。二姨领我们进了木屋,点燃了一盏煤油灯就进了厨房,给我们准备茶和食物,灯光闪烁,在墙壁上投下我们跳跃着的巨大的黑色影子,我更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了。妈妈一坐下来就打开了话匣子,“小时候家里养蜜蜂,有一种叫做“蜜蛾子”的坏虫子偷吃蜂蜜,我和你外公晚上去捉“蜜蛾子”,让你二姨举着灯。蜂箱一打开,哎哟喂,密密麻麻的蜜蜂‘嗡’一下全飞出来,黑压压一大片,当时你二姨很小,就三岁左右,被吓得瘫倒在地上。”“然后呢?”“然后可不得了,她每天晚上都会被惊醒,大喊大叫着‘蜜蛾子来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好起来。那会儿小孩儿也真是胆子小。”“那你们有没有把她弄去医院看看,这个挺严重了啊。”“那会儿谁舍得花钱花时间去医院呢,医院离这里还有好几十里路呢。村头不是有个神婆吗。”“有钱请神婆,但是没钱去医院吗?”“你不能用现在的想法去揣度那时候,村子里的小孩有个头疼脑热的,女人生孩子都找神婆。”“后来呢,神婆怎么说?”“神婆说小孩子的三魂七魄在身上附得不稳当,你二姨是吓得失了魂魄了。她要求半夜十二点,在十字路口,准备一些鸡血猪血的抹在身上,你外婆走前面,我走后面,你二姨走中间,我们俩大声叫她的名字,她的魂魄听到了就会回应,回到她的身上来。”“有用吗?”这时候,二姨突然提着茶壶走了进来,妈妈脸色一变,不说话了。说是茶壶,其实就是烧开水的铝壶,稍微小一号,抓一大把茶叶放里面,装满水,放炉子上,边煮边喝。煤油灯明明暗暗的,我拨了拨灯芯,认真问“后来怎样了呢?”二姨说“什么怎么样?”“你小时候招魂之后呢?”二姨的脸突然一暗,隐匿在阴暗中,“也没什么,你们喝茶吧。最近村头杀猪还挺有意思的,我讲给你听。”

 

当晚,我和妈妈住在一楼一间相对比较干燥的卧室里,我太累了,来不及想太多就昏昏沉沉地睡去。突然一阵女孩的尖叫划破夜空,“啊——啊——”我被惊醒,半天不知身在何处,妈妈说,“就在旁边,是小雨的声音!”我们迅速穿衣起床,敲开隔壁的门,问二姨发生了什么事。屋子里没有点灯,二姨站在床边幽幽地叹气,小雨安稳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没事没事,你们快回去休息吧。”我和妈妈将信将疑,但是太困了,回到卧室一觉睡到天亮。

 

第二天见到二姨,顶着黑眼圈,呵欠一个接一个,我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好奇心。“昨晚小雨到底是怎么了?”二姨一声叹息,“小雨前几天去了二楼,下来就不好了,这几天晚上都会被惊醒,大声嚎叫,翻着白眼站在床上,浑身抽搐,然后突然一头栽倒下去,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你是城里来的,觉得是怎么回事?”我是一名受过高等教育的唯物主义者。回答必须以事实为准绳,要有科学依据的。“我觉得她大概是想父母了,精神比较紧张,所以做噩梦了。”我赶紧去找小雨,她才刚刚起床,迷迷糊糊的。“小雨小雨,鹤姑姑问你,昨晚是不是做噩梦了?”“我不知道。”“噩梦里有什么?”“有吸血鬼,有白色的。”“具体长什么样子?”她恍惚地抬起头,用几乎没有眼白的眼珠子盯着我,“吸血鬼的样子。”看来从五岁小童嘴里问不出什么,虽然二姨一再强调二楼只是几间空房间,我还是果断决定自己到二楼去看看。

 

我一脚一滑地向楼上爬去,楼梯上长满了薄薄的青苔,水从木板里渗出来然后迅速散开,弥散在空气中,栏杆变成了黑色,滑腻腻的,空气中弥漫着腐败的味道。这栋房子吞吐着空气和水分,我们终日呼吸房子中的空气,居住者是不是最后也将成为木屋的一部分呢?我气喘吁吁的,总觉得二楼到处都是黑晃晃的影子。二楼的房门都是锁起来的,我用力推了推,从门缝往里看,能看到里面有一张床,几个箱子,上面满是灰尘。也许二姨是对的,这里根本什么也没有。突然,我听到几下微弱的咔啦声,前前后后望望,走廊里黑洞洞的,什么也没有。我转身,突然一团白布冲了过来,带着呜哇哇的声音,“啊——”我尖叫出声。“哈哈哈,鹤姐姐你被我吓到啦。”小翔的笑声响彻楼道,他把头上的白布摘下来,黄黄的瘦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原来是你这个臭小鬼啊!”“是啊,我前几天就躲在这里吓唬小雨啦,我撒个谎把她骗上来,她胆子很小很小的。嘻嘻,鹤姐姐,我是不是超级厉害。”“你过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小翔还是一副嘻嘻哈哈不以为意的样子。“你是自己爬上来的吗?白布哪来的?”“哈哈,我是等在这里专门吓唬小雨的,这块白布之前就扔在地上被我捡到了。”这里的房间一直都是锁着的吗?其他地方到处都是灰尘,这块布很新啊,干干净净的,是不是偷你妈的?“不是,它就一直在那儿。我上楼那一天开始就一直在那儿。没人动过。”“好吧,不能再吓唬小雨了。”一阵风吹过,小木屋微微晃动,或许是我的错觉吧。

 

一周之后,我终于离开了韭菜堡村,回到城市。当我离开时,依然是大雨倾盆,狂风大作,我心惊胆战地回头看,小木屋依然静默地矗立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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